第六十九章 青青翠竹,尽是法身
佛性的有情无情之辩,是大乘佛教盛行之后,堪称佛门最重要的辩论。与之相比,什么众生有情无情,什么一阐提成不成佛,根本只是小儿科的玩意。 鉴于时代的局限,竺道安以无上聪慧和大无畏的勇气,从《大般泥洹经》那自相矛盾的经文里别出蹊径发出“一阐提可成佛”的论调,已经在他的理解里,把佛性走到了路的尽头。 所以当徐佑撇开有情众生,反而提出无情众生有无佛性这一问难时,竺道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,周遭的世界飞速的远去,魂游物外,不知所踪。好一会才回过神来,摇头道:“有情具觉知,可容有佛性;无情无觉知,又哪来的佛性?” 竺道安的话,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想法,无情物,如墙壁瓦石,若是也能成佛,那不是发了癔症吗? 徐佑纵声大笑,状及狂悖,抽法剑出鞘,狠狠刺入木台之中,道:“上座,此木知痛吗?” “木本无情,故不知痛!” “金刚经有云:所有一切众生之类,若胎生,若卵生,若湿生,化生,若有色,若无色,若有想,若无想,若非有想,若非无想。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。”徐佑一字字道:“请上座教我,何为无想?” “这……” 徐佑不等他细细思量,道:“不如我来替上座作答。《金刚经》将众生分四生十类,第八为无想。何为无想?由因世界,愚钝轮回,痴颠倒故;和合顽成八万四千枯槁乱想。如是,故有无想羯南流转国土,精神化为土木金石,其类充塞。这些土木金石,乃外道之人思专枯槁之后所化,因此名为无想。如那个叫劫毗罗的外道化石,正如此类。” 竺道安满脸诧异,愕然抬头,道:“这是何处的金刚经义,为何我从未耳闻?” “北朝国师昙谶曾说:金刚难坏句义聚,一切圣人不能入。此经文义的次第艰深,为诸经之冠,仅我所知,南北两朝共有七种经义不同的《金刚经》流传于世,我解的,乃隐士高僧所译。”徐佑笑了笑,眼神凌冽如冬雪,道:“上座,以为解的如何?” 徐佑这是明摆着欺负人,他以几百年后才出现的《楞严经》的经义来解《金刚经》的无想众生,还噎的竺道安无话可说,无言以对,无法自持。 有经有义,有名有姓,逻辑通顺,圆融无碍,竺道安能怎么说?他自知落入徐佑的圈套,额头渗出汗滴,后背的僧衣也在阳光照射下印出丝丝的水迹,无奈的道:“解的妙!” “既然土木金石,皆可为世尊灭度之……”徐佑拔出法剑,还剑入鞘,目光凝视着竺道安,道:“那岂不正是‘无情有性,草木成佛?’” 循循善诱,层层设伏,终于抛出了这次论衡最大的杀器,那就是无情有性,草木成佛! 草木无性,是心神佛性的对立面。也就是说,佛教史上凡是以神明、心识乃至觉悟之性,来诠释佛性的,大都在论证有情有性的同时,包含着无情无性的思想。 释迦牟尼立教至今,从佛有佛性,到有情众生有佛性,不知耗费了多少先贤大德的智慧和心血,才让佛门的理论高度,从度己变成度众生。 然而徐佑今日所言,只用了区区八个字:“无情有性,草木成佛”,直接跨越了无数劫,将佛理又拔高了无数倍。 超越时代的错误言论,是笑话; 那超越时代的正确言论,是什么? 是外道!是邪见! 因为他彻底否定了佛教这千百年来的立教之根,这若不是邪见,还有什么是邪见?这若不是外道,还有什么是外道? 不仅竺道安惊在当场,那五百僧众,那诸姓门阀,那贵人名士,还有莲华台下围观的人全都被徐佑的话震的五脏移位,目瞪口呆。 风骤起! 呼呼作响! 张紫华干咳一声,道:“竺上座,你可有辩辞?”他是主持,若竺道安再不言语,今日论衡,胜负将分。 竺道安猛然起身,金刚怒目,手指徐佑,厉声道:“开觉佛性,唯局限于有情。若许无情成佛,此成则能修因,无情变情,情变无情,便同邪见。” 徐佑安坐不动,悠悠道:“果然,道不同,即为邪见!竺上座可曾想过,你稍前说一阐提也可成佛,在很多人的心里,也是邪见!”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,这是诡辩术的最高境界,也是辩诘里极其杀伤力的手段之一。 “那不同……” “那有什么不同!” 风愈急! 衣袂飘飘! 徐佑站了起来,郎声道:“夫道者,若一人得之,道即不遍。若众人得之,道即有穷。若各各得之,道即有数。若总共得之,方便即空。若修行得之,造作非真。道,本自有之,超越一切有情无情之物。既然如此,道在你我之中,道也在土木之中,有情合于道,无情也应合于道。故有情成佛,无情亦可成佛!” 这次由玄学和道学入手来讲解佛学,比起之前以佛学解佛学更胜一筹,让人恍然间想起,这不是两个佛门大德的辩诘,而是天师道和本无宗的论衡。 竺道安深深吸了口气,藏在僧袍里的指尖掐了掐手背,暂时稳住阵脚,指着远处正殿前的百年巨松,道:“照真人所讲,松树可有佛性?” 徐佑暗暗叫了个赞,竺道安不愧是辩论小能手,被自己逼到这等地步,转瞬就明白过来,想要避实就虚,开辟第二战场。 哪能随你的意? “有佛性!”徐佑断然道。 “那几时成佛?”竺道安眼中已有笑意,他此问很是犀利,若徐佑答不出,或者答的不妙,就能借此反击,力求挽回劣势。 徐佑扬眉道:“待虚空落地!” 竺道安的笑容凝固,尚不死心,追问道:“那几时虚空可落地?” “待松树成佛!” 竺道安蓦然发觉,他又一头闯入了死胡同。 徐佑以诡辩对诡辩,将竺道安的反击瞬间扼杀在摇篮里。正在这时,从若耶溪畔吹来一朵黄花,正好落在他的肩头。拈花在手,望着远处竹林摇曳,微微笑道:“青青翠竹,尽是法身;郁郁黄花,无非般若。竺道安,你还不悟吗?” 法服在身,法剑于侧,手拈黄花,面带微笑,与怒目而视、大汗淋漓、进退失据的竺道安形成了鲜明对比。 风再紧! 如火烈烈! 竺道安的额头汗落如雨,滴滴答答的声音,落在莲华台上,如同万斤重锤敲在鼓面。咚,咚,咚,人人都觉得血脉贲张,面色潮红,忍不住踮脚伸颈,想看竺道安如何作答。 悟了吗?悟了吗? 悟……了吗? 竺道安死死咬着唇,鲜血的腥味冲开了充塞脑袋的迷障,眼神恢复几分清明,嗓子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嘶哑,道:“法身无象,应翠竹以成形;般若无知,对黄花而显相,并不是说黄花翠竹就是般若法身。黄花若是般若,般若即同无情;翠竹若是法身,法身即同草木。如人吃笋,莫非吃的是法身?由此可知,若无情成佛,活人应不如死,死狗也应胜于人了!” 徐佑摇头叹息,将黄花轻轻放于地上,道:“我道竺上座佛法精湛,在扬州三十余胜,该是何等了得的人物?今日论衡,才知见面不如闻名,虚有其表罢了。想那佛身充满于法界,普现一切众生前。随缘赴感靡不周,而常处此菩提座。翠竹不出法界,岂非法身?又有《般若经》云,色无边故,般若亦无边,黄花既不越色,岂非般若?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,读经数十年,不过一敲鱼人而已!” 竺道安浑浑噩噩,再不能说一字! 张紫华几乎都不忍心看他的脸色,为公平起见,又向竺道安发问,连着三次,都不闻回声,当即宣布:今日明法寺论衡,天师道扬州治钱塘观箓生,林通胜! “竟然真的胜了?” “我都不敢信……” “刚才谁打赌呢,输了脱裤子,别跑!” 台下众生纷纷扰扰,无不为今日精彩至极的论衡神魂颠倒。徐佑在台上环顾稽首,得意怎么也遮掩不住。顾允心中暗道:“此人对道法经义的剖析已近天人之境,可人品风度却远逊于道法。”他却不知,徐佑刻意将林通塑造成这样优点和缺点毕露的人,如此,才好掩盖面具之下那个真正的身份。 接着,徐佑就给顾允演示了一下,什么才叫真正的人品无下限,他走到竺道安跟前,道:“我近年来新著一经,从未示人,本有十卷,现仅有一卷在身上。上座若不嫌弃,可否现在观之,品评一二?” 论衡结束,有成为朋友的不假,可极少有人刚刚辩诘完,就给对手送自个写的书的。竺道安毕竟是个人物,失败已成定局,风度还是要的,再者也想从对方的著作里了解他的思想,口称不敢,双手恭谨的接过徐佑递来的一卷经文。 入手滑润如丝,还带着淡淡的墨香,该是刚刚集成不久! 小心翼翼的打开扉页,一行字映入眼帘: 时太上老君寄胎为人……尔时老君须发皓白。登即能行。步生莲花。乃至于九。左手指天。右手指地。而告人曰。天上天下。唯我独尊。 …… 我令尹喜。乘彼月精。降中天竺国入乎白净夫人口中托荫而生。号为悉达。舍太子位。入山修道。成无上道。号为佛陀。襄王之时。其岁乙酉。我还中国。教化天人…… 徐佑悄无声息的退后三步。 竺道安的脸攸忽苍白,然后通红似赤铁,颤抖的手指着徐佑,想要说话,可还未开口,仰天吐出一口血来,身子往后倒去,晕死在莲华台上! (这两章太过费力,写的深了怕阅读艰难,写的浅了怕流于浮夸。我对佛道典籍虽有所涉猎,但不算十分精通,若有疏漏之处,权当小说家言,敬请海涵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