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陆春生
不顾自己这位伯兄周晔眼中的讶异和探究神色,周昂婉拒了对方的留饭,也没再往后院去拜辞伯父,径直便出了门来。 然而到这个时候,今天早上吸收的那点儿“阳气”,似乎已经耗光了。 就连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的疲惫,也有些汹涌袭来的意思。 周昂心中默算了一下去崇光坊转一圈所需要的距离,又抬头看看太阳,最终还是迈步往那边赶了过去——他近乎直觉地认为,那狐妖应该还待在翎州城内,于是便觉芒刺在背,恨不得早一刻找到能解救自己的那个人。 而且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寻思过这件事,如果万一那个人实在找不到,自己就要去本地比较著名的几家佛寺和道观去走一走。 一般来说,念佛修道的人,都会比较擅长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情。 硬挺着来到崇光坊,他收摄心神,注意着路两边的行人,又刻意跑到专卖文房四宝的那几家店门口转悠了好半天,甚至还进了几家代表性的店铺去描述和打听了一下,可惜却一无所得。 站在大概是自己那天遇到那中年人的街道上,周昂仔细地回想,仍是只记得那人身量高大,似乎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袍子,有胡须,面相有些俊朗且威严,但再多的东西,就实在是回忆不起来了——毕竟那天真的只是匆匆一面。 但周昂没有灰心,又花了半个时辰,在崇光坊内转了一圈,看看日头,距离晌午还早,他决定到南边客栈云集的光寿坊去转转——那里不光客栈货栈多,因为距离码头近的关系,酒楼茶肆也是最多。 然而,一直到下午已经大约两三点钟的光景,他已经累得几乎不剩分毫力气了,光寿坊那边的酒楼、茶肆、客栈也几乎打听了个遍,他还是毫无所得。 找人的资料太简单也太模糊了。 身材高大是怎么个高大法儿?穿月白色袍子的街上还不是一抓一大把? 到最后实在无奈,周昂只好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,赶回家去。 他推门进去时,院子里依旧无人,但两条拉起来的晾衣绳上,却已经几乎都晾满了衣服,院子里的两道“小水渠”越发的显眼了些。 甚至有部分衣服,看上去都已经干了。 但母亲和小妹却还没洗完。 推开房门进去坐了片刻,他起身跑到厨房拿了瓢,往锅里添了两瓢水,打量一下厨房里所剩不多的柴禾,又多少有些头大。 人常说开门七件事,分别是柴米油盐酱醋茶,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柴,家住城里的人,每一根柴禾也都是花钱买来的,必须得省着用。 但他还是不想像过去那样渴了就直接喝凉水。 于是学着引火烧水。 等水烧开又冷凉了,勉强先灌了个水饱,他这才觉得精神了些,但这个时候,饿劲儿又上来了,且比刚才的渴还觉火烧火燎的难受。 过去的周昂可是从来没进过厨房的,不过现在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做饭。 母亲洗了一天的衣服回来,肯定累得够呛,自己现在就把饭做起来,等她回来,倒是能有一口现成的饭吃,多少也算帮了点忙了。 反正现在家里的饭也好做……是太好做了! 锅里煮上豆子,蒸屉上放个大陶碗,洗干净的青菜切好放进去,加一点猪油,只能加一点点,不能多,再加一点点盐,也得少加,不能多,然后把一家人晚饭份儿的杂粮饼子也放蒸屉上,就直接烧火就成了。 豆子煮烂了,饭就做好了。 就算是想做别的饭,也根本没材料,而且也没钱去买别的食材。 于是,说干就干,院子里自家种的有青葵,也有莴笋,都是翎州百姓家常吃的青菜。周昂去拔了一大把青葵,摘好洗净,很快就把需要的一切收拾进锅里了。 他这边锅底烧起,眼看已经差不多可以停火了,正好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母亲和妹妹的开门和说话声。 “是昂儿回来了吗?” 周昂走出去,“娘,是我。” 周蔡氏松了口气的样子,“我说怎么远远看着,是咱们家的烟囱起了烟,我们还以为是家里走了水了!你怎么……” 她说话间愣在那里,小丫头周子和却已经怀里抱着大盆子笑起来。 周昂前后两辈子都没烧过锅,不免有些灰头土脸,却是他这个读书人身上,从未曾出现过的滑稽模样。 周昂憨憨地冲自家小妹露出一个笑脸儿,笑着说:“娘,我把饭做好了。” 这下子母女俩尽皆讶然。 一脸稀奇地先放下手里的盆子进厨房去一看,周蔡氏又有些心疼——柴禾少了好多!至少够她烧一顿半的! 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。 她回转身来,看着自己小女儿脸上嬉笑的样子,却是板起脸,正色道:“昂儿,你想做些事情帮帮娘,这份心思娘知道了,但以后你还是不要进厨房了。” 周昂有些愕然。 周蔡氏就又解释道:“你是个读书人,当多存几分体面!岂不闻君子远庖厨吗?娘虽不读书,不识字,当日却也听你爹解过这句话,他说,君子远庖厨,不只是因为庖厨是污秽之地,很脏,也不只是因为庖厨是杀戮之地,有碍君子仁心,更关键的是,一个读书的人,要远离这些东西,才能让自己心静。什么事情都需要你来操心,还哪里有心去记书?” 周昂没想到,自己做了顿饭,居然反过来被教训了一通。 见母亲说得认真,连小妹都绷着脸儿认真地听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笑了笑,说:“我知道了娘。”——何必非得拧着来呢? 周蔡氏这才笑着点点头,脸上有些慈祥的笑意,说:“不过今天嘛,吃一顿我昂儿做的饭,倒也不错。” 小妹这才又忽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哥,你鼻子上有灰!” 一家三口正站在厨房门口说笑,连最后洗出来的这批衣服都还没有来得及晾,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:“嫂夫人在家吗?” 这声音一听就熟,小丫头周子和赶紧跑过去开门。 门一开,果然是陆春生父子俩前后脚进来了,儿子陆进手里还拎着一挂猪下水——这爷俩给人的第一印象都异常深刻,关键字就一个:壮! 周昂自己的个头儿算比较高挑了,用这个世界的计量单位来说,身高近八尺,而且他才十八岁,要是能吃点有营养的,估计还能再长点。 他伯兄周晔的个子,能有个七尺五寸,是正常身高中偏稍微高一点的那种。 但陆春生的个头儿,少说也得是身长九尺有余,而且膀大腰圆皮肤黑,典型的叫人望而生畏不敢惹那种。他儿子陆进甚至比他还要高了半头。 进周家的大门,当爹的还好,只是下意识地弯个腰进,陆进就真的是必须得弯腰才行了,不然要撞脑袋——周昂不知道他这到没到身长十尺的程度! 度量衡这个东西,不直接对比的话,不大容易分清详细的区别,如果这个世界的所谓一丈十六尺,也是三米的话,那这个陆进的身高,就是大概一米九。 但他看着比一米九还要高一些似的。 关键是按照记忆,这小子今年才十七岁,比周昂还小一岁! 陆春生祖上就以杀猪宰牛为业,后来周昂的老爹进了衙门,很快就把他弄进去,做了衙役,这一干就是六七年,算是个大跟班。 有周昂的老爹保着,他就在那几年里娶妻生子,小日子过得端的是滋润,连媳妇都是挑个白净的娶进门,儿子生下来果然就跟着白了不少——陆春生这个名字,据说都是周昂的老爹给后改的,陆进这个名字,也是他给起的。 只可惜,周昂的老爹死了没两年,陆春生就犯了事,家中资财尽数吐出,这才借着周昂老爹的一点面子,勉强脱了罪,不得已重操旧业,跑去报国寺帮和尚们杀猪去了——他人太老实了,玩起心计来,又哪里是衙门里那些人的对手! 此时进了门来,陆家父子都垂着手,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恭谨,陆春生脸上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,先冲周蔡氏一礼,然后还又对周昂和周子和各施了一礼,这才道:“嫂嫂,俺听说最近少爷身上有些不大爽利,今日就特意挑了一挂最好的下水,拿来给少爷补补身子。” 说话间,他还抬头又看了周昂一眼。见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,似乎是想问问,但到底也没有开口。 他的话说完,陆进已经赶紧往前走两步,把一挂下水递过来,同时瓮声瓮气地说:“伯娘好!少爷好!小姐好!” 周蔡氏叹口气,不接东西,只是问:“花了多少?” 陆春生面露憨笑,“不值什么钱!俺们就在那里杀猪,自有些面子的,比外面买的,要便宜许多!这东西别看腌臜,油水却大,给少爷补身子最合适。” 说话间,他又抬头看了周昂一眼,见他虽然灰头土脸,但脸膛红扑扑的,神气倒是颇觉旺健,便有些很是高兴的样子,憨憨地笑着,冲周昂点了点头。 此时,周蔡氏又叹口气,到底还是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,说:“怕又是你们父子俩一两日的辛苦钱没了。唉……他没事,你们也看见了,已经没事了,以后千万不要再花这些冤枉钱,你可记下了?” “记下了!记下了!” 陆春生仍是憨笑着,随后道:“既然少爷已经大好,那自是最好不过了!……如此,俺就不耽误嫂嫂做活儿了。” 于是他居然一刻都不停,施了一礼,转身带着儿子走了。 爷俩进院子前后呆了也没超过两分钟的光景。 周蔡氏站在院子里沉默有顷,才又叹口气,转身对周昂道:“昂儿啊,他日你若是勉强谋生也就罢了,你若是有你爹三分能为,但凡挣出个头脸,定要记得拉扯这父子俩一遭,也算全了当初你父亲与陆春生这段情谊。” 周昂闻言也是沉默片刻,然后才缓缓地道:“诺!儿子记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