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慈母
雷少轩很茫然,神情恍惚,不知道该想什么,脑子一片空白;只觉得浑身疼痛,尽管疲惫不堪,却久久无法入睡。雷少轩眼睛直直地看着飘忽的火苗,仿佛能看到妹妹抽泣不已的脸庞。 “哥哥,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 这声音回荡在脑海里,雷少轩的眼泪不由滴滴掉下来;他又想起母亲那紧紧抱着他的手,在母亲的怀里是那么温暖! “少爷?”胡友德轻声说道。 雷少轩依然背对着胡友德,不说话。 “您还在怪罪夫人没有能救你?”胡友德说:“你错怪夫人了。” “咱家被抄家流放,府中财产皆被官府抄没。幸好夫人行商之时,在别处商号尚有些股份,为救你和二少爷,夫人将这些股份全部变卖;为了及时筹措银两,这些股份被迫低价出售,尽管如此,却依然不够;夫人没办法,就把自己的首饰、衣物全部当掉,遣散所有家仆。您没发现吗,夫人头发都变短了,是因为......” 胡友德顿了一下:“是因为她连头发都剪下卖掉了。” “什么?”雷少轩惊住了。 另外房间隔墙的一个角落,马少腾睁开了眼睛,清叹了一口气,紧接又闭上眼睛。 “是的,如今家里分文全无了,夫人和二少爷、小姐栖身城内一处小房子。”胡友德压低了声音说:“你就算怪夫人,也要好好活下去。否则,就真的辜负了夫人的苦心!” 仿佛被一道惊雷打中,雷少轩脑子一下清醒过来。 雷少轩止住了眼泪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懊悔、羞愧涌上心头,他慢慢转过身,对着胡友德坚定地说到:“德叔,我要活下去!” 雷少轩坐起身,第一次正眼看胡友德。 胡友德是府里的看门人。雷少轩平时觉得他脸很丑,看上去如此狰狞,以至于让雷少轩觉得害怕,因此雷少轩平日并不愿意跟他说话。 胡友德的脸上被火烧过,肌肉拧在了一起,象一团面团疙瘩,一道刀疤从左脸贯穿下巴。 这是因为救公孙烈所致。 公孙烈原是军队辎重营偏将营管。在一次战斗中,粮草库被袭失火,胡友德冲进失火的粮草库中,救出公孙烈,冲出火堆时,又被胡人砍了一刀。 幸好火堆剧烈燃烧,胡人骑的马被惊走,这才活下来。 由于全身胡友德受伤严重,回乡后生活极其困难,公孙烈又把他叫了回来,留在在身边当了仆人,为府里守门。 按说看门人应该用长得好看的人,公孙烈却不在意这点,坚持让胡友德看门,是因为看门的活最轻松。 逢年过节,公孙烈还经常叫胡友德到后堂跟家人一起吃饭,当自己家人一样。公孙烈死后,公孙倩遣散全部仆人,胡友德不愿离去,自愿护送雷少轩前往西胡苦海。 雷少轩第一次觉得胡友德其实不丑陋。宽阔的额头,浓眉大眼,深沉略带嘶哑的声音,让人听了觉得宽厚,不急不燥的性格,让雷少轩感到踏实。 “少爷,要活下来,首先要平安行至苦海。”胡友德缓缓说道,“此番前去西胡苦海,路途遥远,身体最重要。” “夫人已经给你准备好了。” 胡友德把包袱打开,除了被子外,全是折叠整齐的衣物。 “少爷,冰天雪地行军,需保持手脚干燥,倘若不小心,手脚患上冻疮,途中必死无疑。夫人已经为给您准备了皮具、手脚套一应衣物。下雪之时,没有兽皮做披风,身上潮湿,冻伤身体,染上风寒,有性命之忧。” 每个囚犯都有牢狱所发棉鞋、棉服,胡友德将雷少轩所穿棉鞋使劲脱下时,本来感觉麻木的脚竟然感到剧痛,雷少轩不由“啊”叫出来。雷少轩双脚通红,已经有点肿胀,上面沾着散落的冰碴。 胡友德赶忙仔细查看,接着长出了一口气。 “并未冻伤,仅是走路时间太长,脚肿了。”胡友德放下心来,拿出一双鞋。 这只是一双普通棉鞋,外面却包着一层兽皮,用针线细细缝在棉鞋上。 “这是夫人亲手连夜赶缝出来的,不怕雨水。普通棉鞋行于雪地,必然潮湿冻伤,多少行人因此伤了手脚。” 胡友德又拿出来了一件棉衣,也是皮面棉袄。 “此棉袄用售皮做面,内缝羊毛,虽然粗糙难看,却不惧雨雪侵袭。” 雷少轩这才发现,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然潮湿,粘在身上,寒冷透骨。 还有手套,还有帽子……每一件都不甚整齐,显然是临时赶制出来。 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看着件件赶就的衣物,雷少轩眼泪簌簌而下,忍不住呜呜哭起来。 “少爷,吃点东西吧!” 胡友德掏出一个纸包,打开,竟是切好的肉干。 军士发的两个干饼,早就吃下去了。尽管感觉极饿,雷少轩却没有多少胃口,只是沉浸在伤心和自责中。 “小子,给老子把肉拿过来。”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响起。 雷少轩顺着声音看去。 一个凶狠的大汉瞪着眼睛,挥舞着铁链,铁链的撞击声,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。 这大汉浓眉大眼,胡子拉碴,结着凌乱的辫子,胡乱缠在脖子上,满脸的横肉,目露凶光。 雷少轩害怕极了,不敢说一句话。 “小子,没听见吗?”那大汉声音高了起来。 雷少轩惊恐地看着胡友德,胡友德对他摇摇头,手里抓起那根粗重的木棍,站了起来,冷冷地看着那个大汉,吐出一个字。 “滚!” 雷少轩这才发现,胡友德身体竟然那么强壮。高大的身影,如同一座铁塔,握木棍的手,青筋毕露,颇有钢筋铁骨的感觉。 看着这双手手,雷少轩的心不知不觉中安下心来。 “嘿嘿,到了地方,有你好看!” 那大汉依然凶狠地瞪着这边,却不再说话,使劲拽了两边的铁链,闭上了眼睛。 旁边的两个人敢怒不敢言;其他人转眼看着雷少轩,眼睛里露出的目光,有的同情,有的幸灾乐祸,有的嘲弄…… 胡友德坐下,看着雷少轩:“少爷,要想在苦海活下去,你要习武。” “习武?”雷少轩道。 “是的,我知少爷自幼不喜习武,然而边关乃是兵家厮杀之地,死囚发配边关,是当成炮灰消耗的。战场厮杀,不习武,必死无疑。” 胡友德道:“夫人让我护送少爷,除途中照顾少爷外,还让我教少爷习武。” “好的,我学!” 自从进了死囚营,雷少轩其实对活下去已经不报多少希望,因此心里充满了怨恨和绝望。尽管在牢房中,有母亲的打点,没受多少苦,雷少轩却没有多少感激和庆幸,因为雷少轩知道,自己最终必死,不是死于监狱,就是死在苦海死囚营。 此刻,母亲周密的安排,让雷少轩心里升起希望,尽管他心里清楚,这丝希望是那么渺小。 如果说母亲原先在牢狱的打点是为了让他少受苦,那么如今一桩桩、一件件的安排却是为了让他活下去,雷少轩原先对母亲有极深怨恨,如今却清晰地感受到了母亲的无奈和竭尽全力的抗争。 平复了一下心情,一个念头逐渐在雷少轩心头升起:命运已然不公,母亲却没有放弃,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活下去,如果自己不努力,不仅对不起母亲,更对不起自己。 “死就死!人死卵朝天,不死万万年。” 他突然想起了牢房里,经常有囚犯吼出来的话,此刻才明白它的意义。 他转身看向那个闭眼斜躺的大汉,心里恶狠狠地吼道:“死!” 风雪呼啸着,恶狠狠地拍打庙门,仿佛咆哮命运的不公。 寒风凛冽,呼出的气息都能结成冰。雷少轩躺在火堆旁,望着朦胧摇曳的火苗,慢慢睡着。 火光中,他看见一个拖着长长铁链的男孩,独自踉跄地走在茫茫雪原中,在他身后,铁链划出长长的轨迹,刺穿了一个一个清晰的脚印,消失在远方。 男孩知道,那是他注定的命运——孤独,艰险,寒冷,却不知道尽头在哪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