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七十九章 玄德行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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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韩家的粮食、财货收缴上来了么?” “都收缴上来了,已统交给了田主簿了。” 刘和颔首,说道:“告诉田公,清点完后便转交给郡府。” “财货也转给郡府么?” “叫田公把财货分成两份,一份给郡府送去,留下一份充作军资。” 韩家是上谷郡的头等豪强,家訾豪富,此番追击乱民,财货类的缴获盛多,刘和不能吃独食,给陈颍送去一半,至于陈颍再怎么给行政系统的那些吏员们分,如郡丞窦洪、长史赵昶等,那就是陈颍的事儿了。 徐荣等应诺。 “乱民虽定,县外犹有数千流民,营防、城防不可松懈。伯誉、汉升,你两人亲镇营中,德然、鲁达,你两人协助军师安排城防。” 诸人应诺,接令离去。 刘和绕出案几,行至堂槛,负手遥望密雪阴沉的远空,数千乱民横尸道上的惨景恍惚出现在他的眼前。他闭上眼,强自按下泛起的恻隐不忍,低声说道:“非我欲杀你等,是粮荒所致。” 然而,他却也知这句话是在自我欺骗。 《孟子》里梁惠王对孟子说:“寡人之于国也,尽心焉耳矣。河内凶,则移其民于河东,移其粟于河内;河东凶亦然。察邻国之政,无如寡人之用心者。邻国之民不加少,寡人之民不加多,何也?” 孟子回答他了很多,最后说道:“人死,则曰:‘非我也,岁也。’是何异於刺人而杀之,曰:‘非我也,兵也。’王无罪岁,斯天下之民至焉。”意为:饥荒年景时,百姓饿死了,就说“这不怪我,是年成不好造成的”,这和拿了刀子杀死了人却说“不是我杀的,是刀子杀的”有何区别呢?如果你不把百姓饿死的缘故归咎给年成,那么天下的百姓就会来归顺你了。 刘和读过这段文字,所以他自知“粮荒所致”四字实为掩耳盗铃。 他心道:“可是,我虽是二千石大吏,可乃军事主官,关外倒好说话。这上谷的民事管不了啊,军令出不了幽州,我又能怎样呢?” 远离了堂内的火盆,院中冰凉的雪意浸透入骨。 他睁开眼,观望雪景,轻声吟道:“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”这两句却是出自《诗经—北风》,表面上是在形容风雪,实则是在比喻虐政的暴烈就像风雪的寒威一样。现而今的汉家朝廷,阉宦布满宫内,污吏遍列朝中,要想不掩耳盗铃,要想“不罪岁”,只有把他们洗涤一空。 近年以来,帝国境内天灾不断,只从今天子即位至今,十三四年里就已发了十数次的地震、疫疾、洪灾、蝗灾,羌人又年年犯边,并且州郡各地百姓起事不断,大厦将倾,内外交困,风雨飘摇,朝廷早已是捉襟见肘,府库空虚。当年桓帝朝时,陈蕃就曾过:“当今之世,有三空之厄”。何谓三空?田野空、朝廷空、仓库空。况乎今日?大前年,天子下诏,明码标价、西园卖官,固有其贪婪敛财之因,却也不能排除有府库空虚之故。 陈颍也有苦衷,郡守虽有财权,但除了规定拨给郡府使用的之外,其余的一般不得擅自使用,赈民恤贫是需要上报的,在得到了朝廷的允许之后才能做。就算请示过朝廷了,也很支持他的善政,可府库里就那么多粮食,总不能全部拿出来,若再遇上灾年怎么办?只能拿出一部分。这一部分再分给八个县,再由各县分给治下各乡。一个郡,几十个乡,一个乡能分到多少?寥寥无几。 次日一早,刘备与赵昶奉檄出城,行郡内诸县。 赵昶是郡府长史的地位比度辽功曹高一点,赵昶的车驾在前,刘备的车驾在后。他俩这次的行县的目的是稽检诸县的吏员,看有无贪污等诸类不法之事,随行的还有从郡府、将军府各曹抽调出来的精干吏员,简雍在其列。 刘修披甲骑马,率二十矛戈甲士从行在刘备车驾的左右,赵昶车驾的左右亦有郡府的卫士护从。 一行车骑步众甚多,林林总总、各色人物差不多八九十人。 刘和亲出来相送刘备,把他们送到县门外方止。 临别之际,刘和握着刘备的手,再三叮嘱他路上珍重,秋风天气里出行在外,要注意保暖,并需努力加餐饭:“你与赵君巡察八县,粮食该给谁,不该给谁,你心里要有数。定一个章程出来,凡大姓、大族、家有余粮者,一概不得假贷,要确保把粮借给真正需要的贫户手上。” 赈恤百姓分为两类,一为赈,无偿给予;二为贷,即假贷,贷给的粮要全部或部分偿还。“假种食”,假即假贷,是借给百姓的,待到来年收成后,还是要还的。虽然要还,但这回“假种食”的条件很优惠,陈颍办得很不错,不需要全部偿还,只需要还一半即可。这样,就很有可能会出现大户和乡吏勾结,上下其手,把该借给贫民的粮弄到他们的手里去,一斗粮入手,来年还半斗,赚得半斗。——在往年假种食时,此类事情常有发。 刘备应道:“诺。” 赵昶对刘和抱有偏见,总认为他会侵夺陈颍的郡权,本着“节义忠主”的想法,平时与刘和几无来往,此时也是早早地就坐入了车中,不与刘和答话,俨然一副“划清界限”的架势。 刘和望着那粮车装载完毕,复又对刘备道:“‘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’。今天下不靖,四海之内灾患丛生。十余年间,五州连遭两次大疫,民不聊,郡县残敝。你是乡野之人,当知乡事,只涿郡一个乡,这些年里就因疾疫、因无粮,死了多少人?玄德,乡中诸吏,若有敢当硕鼠、贪公肥私、以此牟利者,你即刻禀我。我上报郡县,斩之。” 刘和这番话是肺腑之言,和他以前的那些笼络民心的想法不同。 以往他在白檀时,也做过抚恤孤寡、给百姓买树苗、菜秧等等诸事,但那些事,更多的是为了市恩于民,是为了能得百姓效死,是为了能“聚众保命”。 而今,他经过努力,已是身居二千石,麾下步骑两万有余,统领北疆防务,算是已略有班底,“保命”虽还是头等要事,但已不如以前那么急了。 既然不急,他就有心思去想别的事儿了。事实上,从去年底起,他的思想就开始在转变了。在继续聚众之余,他也开始关注民了。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眼见乡中贫户活如此之困苦,而乡中大户、大姓、富户却尽皆奢侈、无不鲜衣怒马,他不是无情之人,又怎会不为此嗟叹天地不仁? 他以前就想过,老百姓活这么艰难,衣不能取暖,食不能饱腹,又疫病、灾害频发,朝不保夕,又怎会不起来造反?反正是个死,怎么死不是死?正如民谣所歌:“发如韭,剪复;头如鸡,割复鸣。吏不必可畏,民从来不可轻”。与其成道边饿殍,不如造反而死。 把自己代入到那些贫户的身上,换了是他,他也会起来造反。一方面,他理解黄巾为何起事。另一方面,他又不能参与其中。黄巾必败。参与其中,自寻死路。 近日以来,不知为何他总会想起前世上学时学过的一句话:“人都是有阶级性的,每个阶级都是有阶级利益的”。原话他不清了,因上学时他并无感受。可现在他有感受了,有感触了。他是“汉室宗亲”,他是“士族”。士族可以爱民,但士族和黔首百姓却绝不是一个阶级的。 有时夜深难眠,他也常辗转自嘲:“我这算是在黔首的对立面了吧?”可是,他智不过中人,力不能伏虎,又非在朝的公卿大官,更非天子。他,又能怎么办呢?纵有不安,纵然内疚,也只有尽力帮助百姓罢了。最重要的,是要先努力保性命才行。如此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