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三章 关保儿一秤金

    从古至今，到人家做客吃饭，从来都不是能够吃饱了就走，总要与主家闲聊一会儿的，若是主人家有喜事，便要恭喜恭喜，若是有丧事，便要主人节哀顺变，若是主人家有什么杂事，还要动手帮助主人家收拾一二，做到宾主尽欢，方才成功。

    这一次唐僧来到了老者这里，吃了人家一顿晚饭，吃完收了家火桌席，唐僧也是吃饱，拱身道谢，问道：“还不知道老施主尊姓大名？”老者道：“姓陈。”唐僧有心哄着这老者开心，附和道：“如此说来，这是我贫僧华宗了。”老者道：“老爷也姓陈？”唐僧道：“是，俗家也姓陈，请问适才做的什么斋事？”此时候八戒吃饱，急于找地方睡觉，含糊说道：“师父，这必然是青苗斋、平安斋、了场斋罢了。”

    老者闻言叹气摇头道：“不是，不是。”唐僧又问：“那是为何？”老者道：“是一场预修亡斋。”八戒闻言笑得前仰后合道：“公公忒没眼力！我们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，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！和尚家岂不知斋事？只有个预修寄库斋、预修填还斋，那里有个预修亡斋的？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，做甚亡斋？”

    悟空闻言，笑道：“你这呆子平时糊涂，怎么今天明白事理了，老公公，你是错说了，怎么叫做预修亡斋？”那二位老者闻言再叹气，欠身道：“你等取经，怎么不走正路，却走到我这里来？”悟空道：“走的是正路，只见一股河水挡住，不能得渡，因闻鼓钹之声，特来造府借宿。”老者道：“你们到水边，可曾见些什么？”悟空道：“只见一面石碑，上书通天河三字，下书‘径过八百里，亘古少人行’十字，再无别物。”

    老者道：“你们若是再往上岸走走，离那碑记只有里许，还有一座灵感大王庙，你不曾见？”悟空摇头道：“未见，请公公说说，何为灵感大王？”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：“老爷啊！那大王乃是那水里的神仙，每年为我这里施甘雨，落庆云，故此名为灵感大王。悟空奇怪道：“施甘雨，落庆云，乃是好事，你却这等伤情烦恼，何也？”那老者跌脚捶胸，叹了一声道：老爷啊！那灵感大王虽然管我这里风雨，却不是什么善神，若是想要他风调雨顺，每年便要给他奉上一对童男童女呢。”

    悟空道：“拿灵感大王要吃童男女么？”老者道：“正是。”悟空道：“想必轮到你家了？”老者道：“今年正到舍下。我们这里，有百家人家居住。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，唤做陈家庄。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，要一个童男，一个童女，猪羊牲醴供献他。他一顿吃了，保我们风调雨顺；若不祭赛，就来降祸生灾。”

    悟空道：“你府上有几位令郎？”老者捶胸道：“可怜，可怜！说什么令郎，羞杀我等！这个是我舍弟，名唤陈清，老拙叫做陈澄。我今年六十三岁，他今年五十八岁，儿女上都是艰难。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，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，没奈何寻下一房，生得一女，今年才交八岁，取名唤做一秤金。”唐僧道：“好贵名！怎么叫做一秤金？”老者道：“我因儿女艰难，修桥补路，建寺立塔，布施斋僧，有一本帐目，那里使三两，那里使五两，到生女之年，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。三十斤为一秤，所以唤做一秤金。”悟空道：“那个的儿子么？”老者道：“舍弟有个儿子，也是偏出，今年七岁了，取各唤做陈关保。”悟空问：“何取此名？”老者道：“家下供养关圣爷爷，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，故名关保，我兄弟二人，年岁百二，止得这两个人种，不期这一次轮到我家祭赛，为了我一村人收成，不敢不献，可是父子之情，难割难舍，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，故曰预修亡斋者，此也。”

    唐僧闻言，问道：“既然那灵感大王要吃童男童女，你们为何不寻找那世外高人，捉拿于他。”老者说道：“那妖怪神通广大，岂是我们凡人能够匹敌，想是我这一村人上一世做下了恶事，这一世才要受这惩罚，等挨过这一世磨难，下一世便能享受富贵了。”

    悟空笑道：“等我再问你，老公公，你府上有多大家当？”二老道：“颇有些儿，水田有四五十顷，旱田有六七十顷，草场有八九十处，水黄牛有二三百头，驴马有三二十匹，猪羊鸡鹅无数。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，穿不了的衣服。家财产业，也尽得数。”悟空道：“你这等家业，也亏你省将起来的。”老者道：“怎见我省？”悟空道：“如何不省，既有这家私，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？拚了五十两银子，可买一个童男；拚了一百两银子，可买一个童女，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，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，却不是好？”

    二老滴泪道：“老爷！你不知道，那大王甚是灵感，常来我们人家行走。”悟空道：“你怎么知道他来行走，他来行走，你们看见他是什么嘴脸？有几多长短？”二老道：“不见其形，只闻得一阵香风，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，我们便要即忙满斗焚香，老少望风下拜，我们这里人家，匙大碗小之事，他都知道，老幼生时年月，他都记得，只要亲生儿女，他方受用。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，就是几千万两，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。”

    悟空道：“原来这等，也罢也罢，你且抱你令郎出来，我看看。”那陈清急入里面，将关保儿抱出厅上，放在灯前。小孩儿哪知自己就要大难临头，笼着两袖果子，跳跳舞舞的，正在吃着玩呢。悟空见了，默默念声咒语，摇身一变，便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，悟空走上前一步，拉住了真关保儿的手，两个孩儿，搀着手，在灯前跳舞，转一转圈，便看的周围人眼晕，再分不出左右。

    孙悟空这变化唬得那老者谎忙跪着唐僧道：“老爷，原来你们真的是神仙下凡，这位老爷才然说话，怎么突然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，叫他一声，齐应齐走！却折了我们年寿！请现本相，请现本相！”悟空把脸抹了一把，便现了本相，再回到了唐僧身边。那老者跪在悟空面前道：“老爷原来有这样本事。”悟空笑道：“可象你儿子么？”老者道：“象，象，象！果然一般嘴脸，一般声音，一般衣服，一般长短。”悟空道：“你还没细看哩，取秤来称称，可与他一般轻重。”老者道：是，是，是，是一般重。”悟空道：“似这等可祭赛得过么？”老者道：“忒好忒好！祭得过了！”悟空道：“我今替这个孩儿性命，留下你家香烟后代，我去祭赛那大王去也。”

    那陈清闻言，跪地磕头道：“老爷果若慈悲替得，我送白银一千两，与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。”悟空道：“就不谢谢老孙？”老者道：“那时你已替祭，没了你也。”悟空道：“怎的得没了？”老者道：“你被那灵感大王吃了，怎么还有性命。”悟空笑道：“那灵感大王算是一个什么妖神，他敢吃我？”老者道：“怎么不吃你，难道是你的肉腥不成？”悟空笑道：“实话告诉你，这是你诚心礼佛，佛祖护佑你了，你却不用管了，我便变作你的孩儿，替你送祭，任从天命，吃了我，是我的命短；不吃，便是我的造化。”

    那陈清闻言，只管磕头相谢，又允送银五百两，可陈澄也不磕头，也不说谢，只是倚着那屏门痛哭，悟空看了，上前扯住道：“老大，你这不允我，不谢我，想是舍不得你女儿么？”陈澄才跪下道：“确是舍不得，敢蒙老爷盛情，救替了我侄子也够了，但只是老拙无儿，止此一女，怎么舍得他去送死！”悟空笑道：“这事简单，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，整治些好素菜，与我那长嘴师父吃，教他变作你的女儿，我兄弟同去祭赛，索性行个阴骘，救你两个儿女性命，如何？”

    那八戒听得此言，心中大惊道：“哥哥，你莫要卖弄手段，却把我拉扯上，不管我死活。”悟空道：“贤弟，常言道，鸡儿不吃无工之食。你我进门，感承盛斋，你还嚷吃不饱哩，怎么就不与人家救些患难？”八戒吃了人家东西理亏，含糊道：“哥啊，你会变化，我却不会，怎么能变得了那一秤金。”悟空道：“你也有三十六般变化，怎么不会？”唐僧看着热闹，也说道：“悟能，你师兄说得最是，处得甚当。常言救人一命，胜造七级浮屠。你吃了人家的斋饭，总要出些力气的，况凉夜无事，你就当出去玩耍一圈。”

    八戒道：“你看师父说的话轻巧，那是送与妖怪当吃食，哪里是去玩耍，何况我只会变山变树，变石头变癞象，变水牛变大胖汉还可，若变小女儿，我却是不会。”悟空道：“师父你莫信他，老者你先抱出你令爱来看。”那陈澄闻听，急入里边，抱将一秤金孩儿，到了厅上，又叫了一家子妻妾大小，不分老幼内外，都出来磕头礼拜，只请救孩儿性命，叫那八戒有心拒绝也开不了口。

    八戒没有办法，仔细看那模样，只见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，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醿丝袄，上套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；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，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醿丝鞋，腿上系两只绡金膝裤儿，也袖着果子吃哩悟空者道：“八戒，这就是女孩儿，你快变的象他，我们祭赛去。”八戒道：“哥呀，似这般小巧俊秀，怎变？”悟空叫：“快些！莫讨打！”八戒谎了道：“哥哥不要打，等我变了看看。”

    这呆子果然念动咒语，把头摇了几摇，叫：“变！”果然变了一个模样，可也就是面目是女孩儿面目，身量肚子却是胖大，郎伉不象。悟空笑道：“再变变！”八戒道：“凭你打了罢！实在变不过来，没有办法？”悟空道：“莫成是丫头的头，和尚的身子？弄的这等不男不女，却怎生是好？你再变化一次，看我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    八戒闻言，便再变化了一次，悟空在旁边吹他一口仙气，再看那八戒，果然把身子变作了与那孩儿一般，悟空便教：“二位老者，带你宝眷与令郎令爱进去，不要错了。莫要一会我兄弟躲懒讨乖，走进去，转难识认。你将好果子与令郎吃，不可教他哭叫，恐大王一时知觉，走了风讯，反倒不美了！”那二老闻听，哪里敢怠慢，急忙把两个童子领了进去藏好，再出来与悟空道谢。

    好大圣，吩咐沙僧保护唐僧，他变作陈关保，八戒变作一秤金。二人俱停当了，却又问：“你们这里怎么供献？是捆了去，还是绑了去，蒸熟了去，是剁碎了去？”八戒吓道：“哥哥，莫要弄我，我没这个手段。”老者也道：“不敢、不敢！只是用两个红漆丹盘，请二位坐在盘内，放在桌上，着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，把你们抬上庙去。”悟空道：“好，好，好！拿盘子出来，我们试试。”那老者即取出两个丹盘，叫悟空与八戒坐上，找来了四个后生，抬起两张桌子，往天井里走了一圈，又抬回放在堂上。

    悟空欢喜道：“八戒，我们也是上了台面的和尚了。”八戒道：“若是抬了去，还抬回来，两头抬到天明，我也不怕；只是抬到庙里，就要吃哩，这个却是吓人！”悟空道：“你只看着我，抓着吃我时，你走了便罢。”八戒道：“谁知他怎么吃哩？如先吃童男，我便好跑；如先吃童女，我却如何？”老者生怕八戒反悔，急忙道：“常年祭赛时，我这里有胆大的，钻在庙后，或在供桌底下，看见他先吃童男，后吃童女。”八戒这才放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