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西去逆水行舟
陇山以南、峻岭之下,走来了两个年轻身影。 “你说,你父亲就是上邽县县尉,洛元堂?”赵寒问。 洛羽儿点点头。 之前,她父亲洛元堂奉命,探查上邽城里的那桩“人头鬼案”。 期间,他曾无意中对洛羽儿说过,这桩案子太离奇了,绝不是人能够做下的,应该是鬼怪所为。 后来,洛元堂被县令吴晋罢了官,赶回了家。 一天夜里,他在吴晋的私宅里被人发现,身边,就躺着吴晋的无头尸首。 那些人就说是洛元堂杀了吴晋,还是整桩案子的嫌犯,把他抓到了县衙里去。 可洛羽儿坚信父亲所说,这案子就是鬼怪做的,父亲是被人冤枉的。所以她才跑出来找法师捉鬼,救父亲脱罪。 “你父亲和那个吴县令,有没有什么私仇旧怨?”赵寒问。 “从没听说过。”洛羽儿道。 “是这样。” 赵寒摸摸下巴,若有所思: “专吃人头的鬼…… 《灵鬼琐闻》里倒是说过,两百年前,拓跋魏朝的时候。 有个发酒疯的小官,骑马把一个小贩几岁的儿子撞死了,事后却没有受到半点责罚。 那小贩出身低微,上告无门。 他一怒之下,夜里闯进了那小官家里,杀光了一家七口,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。 那小官刚好没在,躲过了一劫。 后来,小贩被小官带人逮着。 小官恼羞成怒,一刀把小贩的头砍下、剁成肉泥,让他死而不得全尸。 小贩死后,怨气盈积不去,化成厉鬼、专吃世人的头,以发泄世道不公的怨气,弥补他死后无头的缺憾。 这阵子,你们上邽城里,有没有什么犯了大案的犯人,被砍头示众的?” “没有啊,”洛羽儿道,“我说赵仙人……” “八百遍了姑娘,我不是仙人。” “赵寒,成了吧?你问也问过了,咱们赶紧回上邽捉鬼去。” “好啊,山路走腻了,走走水路?” 前方,清风吹拂,两面高山交夹之下,一条大河呼啸而去。 这就是那条,横贯陇右、直通长安的河流,渭水。坐船溯水西上,是一条比较快的回家路途。 两人走到江边。 河面很宽,江中浊浪涌动,江边有个破旧的渡口,看不见一条船。 “这渡口好像丢荒了,不会有船了。咱们往上游走走看看。”洛羽儿道。 “嗯,你去看,我躺会。” 赵寒靠在块石头上,打起了盹。 “这家伙……” 洛羽儿翻了个白眼,正想走去,江面上飘来了一个物事。 “船,有船来了!” 洛羽儿扬手打着招呼,不一阵,一条大船靠在了渡口。 “这好像是条货船,”洛羽儿道,“他们不会不载客的吧?” “不会。” 赵寒突然睁眼说话,差点吓了洛羽儿一跳。 “为什么?”洛羽儿问。 “因为他们已经载了客。”赵寒道。 那船头突然冒出了许多船夫汉子,个个拿着刀枪,当前是一个年轻壮实的船工,对两人大喊一声: “你俩什么人?!” “好人。” 赵寒走到岸边,笑着打招呼: “只坐船,不劫道的好人。” 这话,正好说中了壮实船工的心中所想。 他打量着少年和少女: “我谅你们也不敢。这段河里,哪个贼人的招子瞎了,不认识我们‘龙脊帮’的旗子?” 船头,一面三角黄旗迎风招展,旗上,蛟龙怒吼朝天。 渭水横贯八百里秦川,每月漕运往来,成百上千。 为了保护道上的周全,沿岸各地的商客,都习惯把货品交给船帮护送。这“龙脊帮”,正是为首的几大船帮之一。 “船大哥,“赵寒道,“我们要到秦州的上邽城去,捎一程呗。” 壮实船工回头,向一个老船夫道: “谭伯您看呢?” 老船夫满脸都是皱纹,一双老眼望着赵寒二人: “二位,这渡口好多年没人用了,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来的?” “我俩从陇山下来的,”洛羽儿指着赵寒,“他带的路。” “这河千八百里的,”老船夫道,“就属这一段最荒,时不时都有水贼出没。咱循例问问,二位别怪罪。” “老伯,”洛羽儿忍不住问,“您这船上除了运货,是还载了别的客人吗?” 老船夫眼睛一眯: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哦没有,”洛羽儿瞥了眼赵寒,“就是随便问问。” 老船夫又打量了两人好一阵子,才道:“前头也有个丢荒的渡口,已经上来好几位了。 你俩也上来吧。” 他指了指身后,那里有个昏暗的船舱,船工们的刀枪闪着寒光。 洛羽儿有些犹豫。 “多谢老伯哈。” 赵寒朝洛羽儿一眨眼,走了上去,洛羽儿只好跟着。 “赵寒,”她边走边低声问,“你怎么知道,这条船还载了别的客人?” “船身外头,”赵寒道,“靠近水面的地方,有条吃水的白线,瞧见了没?” “没有啊。” “没有就对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河道走货都有时限,货船为了按时运达,通常会在船身上划一道吃水线。 载货后,吃水刚刚不越过那条线,这样货装得多,船也还能走得比较快。 可这船连吃水线的边角都瞧不见了,船头上客的口子上,还有刚被很多人踩过的痕迹。 懂?” 洛羽儿看着栏杆上的脚印,又看着赵寒,有些惊喜。 船舱里,堆着不少木箱货物,日光从两头的缝隙透进来,有点昏暗不明。 除了船工之外,舱里还有几个奇怪的人。 三个挑夫装扮的男子站在中央,一高一矮一壮,低头看着地面。每人背上还有个长长的布条,不知道装了什么。 还有个灰衣汉子,身高体硕、眼神锐利,腰间挂了个长鞘。 这四人站成半圆,守着一张木椅。 椅上,一个幞头长衫、面貌儒雅的中年男子,正在闭目养神。 舱尾的角落里,还有个孤独的身影靠在墙壁上,看不清楚样子。 赵寒和洛羽儿正看着,那灰衣汉子一眼瞧见了: “看什么看?转过去!” “石远。” 一把厚重沉稳的声音响起,是那个闭着眼的长衫中年人: “同舟共济,当以礼相待。还不给人赔个不是?” “是。” 灰衣汉子向赵寒两人一抱拳: “得罪!” 声音洪亮,毫不拖泥带水。 洛羽儿见这人这么豪爽,也一点没生气,朝他拱了拱手。 “兄台,”赵寒道,“你们坐船西上,这是要去哪里,做什么营生啊?” 灰衣汉子没想到这少年这么“自来熟”,一时答不上来。 “呵呵……” 长衫中年人缓缓睁眼,“去秦州上邽县,走些买卖。” “你们也去上邽?”洛羽儿问道。 长衫中年人看了眼明眸俊美的少女,淡笑道: “小娘子,我看你二人男女同行、过从紧密,怕不是,一对新婚燕尔的佳人?” 洛羽儿脸一红,“不是不是,先生您别误会,我俩刚认识不久的。” 赵寒却毫不介意,打量了下那三名挑夫: “先生,您做的这是大买卖啊。” “小郎君说笑了,”长衫中年人道,“小本买卖,养家糊口而已。” 小本买卖? 这要真是个小本买卖,小寒爷我今儿也算眼瞎了。 “幸会,”赵寒道,“羽儿咱别打扰人家清净了,走,看风景去咯。” 洛羽儿跟着赵寒走开了。 “先生,”灰衣汉子望着他们,低声道,“您不是说过,此行不宜声张……” 长衫中年人微一抬手,看了眼远处的少年背影: 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” “是。”灰衣汉子答应一声,站直了不再说话。 此时的船头,老船夫谭伯一声高呼: “风大,起河!” “喔嚯嘿哟!” 雄壮的汉子声音传出,舟橹一摆,货船顺水西去。 渭水这一段北依陇岳、南临秦岭,越走河面越窄,货船逆流而行,很是吃力。 赵寒哼着小曲,眺望着两岸。 洛羽儿见谭伯划船辛苦,就说要给他搭把手,说完抄起长橹一摇,那橹顿时转得飞快,船身渐渐走得快了起来。 谭伯和船工都瞪大了眼:“小娘子,你怎么那么大的劲儿?” 洛羽儿笑道,“我爹爹从小教我练武,练了点手劲。” “这么美貌的小娘子还练武啊,了不得啊……” 船工们纷纷夸着。 “果然练过。”赵寒认真地点头。 “赵寒,反正你也没什么事,也过来帮忙吧。” “突然很困。” 少年一溜烟跑回船舱去了。 “这家伙……” 船越走越快,过了好一阵子,河道又变宽了,现出一个开阔的河面来。 “到鬼哭峡了。”谭伯道。 洛羽儿道,“这名字好奇怪,这是什么地方?” 谭伯远望着,沟壑丛生的脸上,现出了一丝恐惧。 前方,两岸的崇山峻岭高耸入云,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峡谷,其中雾气缭绕,有如幻境。 “小娘子,”老人的声音沉重,“这峡谷里的水流虽然慢了,但是暗礁很多,长年又都这么起雾,蒙蒙混混的。 所以,有些个不熟水道的船,就触礁沉在了里头,船上的人就都没了。 这么些年下来,渐渐的,走船过这里,就能听到些惨哭声,可又找不着人。 所以大家伙都说,就是那些人死得不甘心,变成了鬼,在哭着喊冤那……” 苍老的声音带着敬畏,传到了羽儿耳内,也传进了船舱里头。 木椅上,长衫中年人望着舱外的迷雾峡谷,目光淡淡。 舱尾,那个孤独身影斜靠着,似乎从来没有挪动过。